林毅夫:2035年之前仍有年均8%的增长潜力。不要过分夸大人口红利对经济发展的贡献。
发展是解决我国一切问题的基础和关键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高质量发展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首要任务。围绕我国经济发展潜力、障碍及对策,全国政协常委、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大学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院长林毅夫表示,发展是解决我国一切问题的基础和关键,而且必须是遵循“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新发展理念的高质量发展。
我国的经济发展潜力依然巨大。林毅夫表示,经济发展依靠的是技术和产业不断创新升级。发达国家的技术和产业处于世界前沿,其创新的主要途径是通过发明。过去100多年里,发达国家经济年均增长3%左右。作为发展中国家,我国拥有“引进、消化、吸收”作为创新来源的后来者优势,改革开放40多年来,年均经济增长高达9.2%。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2019年我国人均GDP是美国的22.6%,相当于德国在1946年、日本在1956年、韩国在1985年与美国的差距水平。这三个国家,其后人均GDP维持16年每年8%以上的增长。我国经济面临人口老龄化、未来人口不增长等诸多挑战,但从后来者优势看,2035年之前,仍有年均8%的增长潜力。
当前我国经济增长低于上述潜力,在林毅夫看来,除了一些长期政策被短期化、碎片化,增加了不确定性之外,具体原因有二:
一是舆论解读谬误。我们强调“不能片面追求GDP”,常被解读为“不追求GDP”。“高质量发展”,常被误解为“追求增长就要牺牲质量”。再如,认为投资拉动的经济增长不可持续,应该转变为消费拉动的发展模式,增加消费、提高生活水平是发展的目的,但上述看法忽视了消费增长的前提是收入增长,而收入增长需要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以提高生产力水平,这些都离不开投资。再如,将创新等同于发明,实际上,我国85%的制造业仍属传统产业,还有许多“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的机会。
二是理论界存在片面认知。有观点认为,人口红利是我国经济高速增长的主因,实际上,经济增长主要依靠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在改革开放以来年均9.2%的增长中,由人口红利所带来的劳动力增长对经济增长的贡献最多是1个百分点。还有观点认为,经济增长与经济体量呈负相关,体量越大,增速越慢,当经济体量赶上美国时,增长率就要与美国一样,降至3%左右。实际上,2000年,我国经济体量是1978年的8倍,但从2000年到2010年,年均增长10.6%,快于1978年到2000年的年均9.7%,这说明经济增速与体量并不存在因果关系。
那么,如何实现高质量发展?
林毅夫表示,一要减少政策合成谬误。明确哪些是长期政策,哪些是短期措施,避免长期政策短期化。同时要协调各部门的政策举措,避免出现政策碎片化。
二要厘清经济发展路径。改变“高质量发展就要放弃增长速度”的片面认识;转变“不能片面追求GDP就是不追求GDP”的观点;改变“只有消费才能拉动经济增长”的认识,重新树立“投资是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最主要手段”的观念,不能因为出现盲目投资和重复投资,就简单“一刀切”地放弃投资;不要过分夸大“人口红利”对经济发展的贡献,充分认识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对经济发展的主要作用。
三要完整、准确、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增强国内循环的内生动力,提升国际循环的质量和水平,提升产业链供应链的韧性和安全水平,推进城乡融合和区域协调发展,推动经济实现质的有效提升和量的合理增长。
新结构经济学新见解
新结构经济学把结构的内生性和异质性引进现有主流理论中,其作用有如把没有结构的一维理论或以发达国家的结构为唯一结构的二维理论扩展为不同发展程度的国家有内生异质结构的三维模型,对新古典经济学将产生革命性的影响。新结构经济学将结构的概念引入新古典经济学中有关经济运行的所有子领域,都能产生新的见解。这里举几个例子来说明。
货币是否中性
主流理论认为货币对经济增长没有作用,货币宽紧只影响物价水平,这样的结论只在技术不创新、产业不升级或技术创新是外生给定的经济中才成立,如果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内生化,则货币就不是中性。新结构经济学认为利率的高低会影响企业家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投资的积极性。降低利率,有利于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进而促进经济发展。因此,货币政策并非是中性的,较宽松的货币政策有利于经济增长。但是,低利率补贴创新者,将导致收入向企业家倾斜,会带来收入分配不均的问题。并且,如果货币政策过度宽松,超过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的可能速度则会导致通货膨胀,所以,要有一个最适度的货币增长速度。由于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的可能速度不同,所以,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最优货币增长速度不同。
货币政策与流动性陷阱
发达国家的产业在世界前沿,当经济下行时,需求减少就会出现产能过剩,这时利率政策通常是无效的。因为即使利率很低甚至为负,发达国家产能过剩时仍很难找到好的投资机会,即使有少数新产业(如3D打印、电动汽车),也不能拉动整个经济改变产能过剩情形。所以,货币政策对刺激投资基本无效,会导致流动性陷阱。但是,发展中国家则不一样。新结构经济学认为,在发展中国家,由于产业可以从现有的中低端向中高端升级,即使在衰退和萧条期现有产业出现产能过剩时,降低利率仍可降低升级成本,刺激企业向短缺的中高端产业投资,从而避免流动性陷阱。因此,在发展中国家,货币政策作为宏观调控的工具比发达国家的运用空间更大。
超越凯恩斯主义的财政政策
很多人反对凯恩斯主义的积极财政政策,担心出现“李嘉图等价”(理性人预期到未来政府通过增税消弭财政赤字,因此为平衡消费,减少现期需求)。但如果引进结构的概念,会发现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运用财政政策的机会和成效也并不完全一样。经济增长、产业升级需要完善基础设施。发达国家的基础设施较完备,改善老旧的基础设施可能就是挖个洞补个洞,效率增加不多,运用财政政策确实很有可能出现“李嘉图等价”。但发展中国家普遍是基础设施不足,如果政府在经济萧条的时候去投资基础设施,不仅可以增加当下的就业和需求,也能通过消除增长瓶颈,提高经济增长率,增加政府未来的税收,以未来税收的增加来弥补投资基础设施的财政赤字而克服“李嘉图等价”。我从2009年2月开始提出超越凯恩斯主义的观点,结合了周期政策和增长理论,提倡以基础设施的投资作为反周期的积极财政政策。现在这个观点已逐渐成为国际主流。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明确提出推进基础设施建设。
人力资本投资
不同发展阶段的技术创新速度和风险特性不同,人力资本的需求也会发生变化,人力资本投资应与发展阶段的产业特性和风险特性相匹配。有很多研究证明,人力资本的提高会提高一般人处理不确定性的能力。在发达国家经济发展有赖于自己研发新技术和新产业,需要提高金融资本和人力资本投入,在发达国家金融资本丰裕,不成为增长的瓶颈限制,因此,发达国家对人力资本的投资是决定该国发展的最根本甚至是唯一的因素。但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由于资本所限,无法像发达国家那样发展资本、技术密集产业,大幅提高人力资本的结果很可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没有合适的就业机会,在国内找不到合适就业机会就会到国外就业,造成人才外流;留在国内的人找不到好工作,则会产生很多社会、政治问题。另一方面,孩童阶段的学习机会成本低、收获期长,同时人力资本投资周期长,若等到产业需要升级时再来投资教育可能会来不及。因此,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国家,人力资本投资应先于产业升级。
刘易斯拐点和人口红利
根据刘易斯的二元经济模型,一个农业社会的剩余劳动力转移到制造业会有人口红利。所以,按此模型,当农村剩余劳动力都转移到制造业部门后,就不再有人口红利。但从本质来看,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制造业转移的红利来自于劳动力从劳动生产率较低的农业转向劳动生产率高的制造业。现实中制造业并不是一个部门,而是一个无限细分的谱带,从劳动密集型到各种不同程度的资本密集型、技术密集型,只要把劳动力从附加值比较低的制造业,按照要素积累、禀赋结构和比较优势的变化转移到附加值比较高的制造业,就会有人口红利。除非没有产业升级的空间,只要有升级空间,就有人口红利存在。我们在分析问题时,不能简单运用现成的理论,而是应该直接面对问题,了解问题的实质。
投资的潮涌现象
发展中国家的技术创新、产业升级处于国际技术前沿和产业链的内部,在资本积累、产业升级的过程中,很容易形成共识,认为应该进入到资本更密集的产业,许多人同时看好一个产业,投资就蜂拥而入。这样容易导致产能过剩。这种现象在发展中国家会发生,在发达国家中也会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末,发达国家大都看好互联网产业,一窝蜂投资造成互联网泡沫。在发展中国家,不仅是互联网这种新的产业会造成一窝蜂的投资,在利用后来者优势升级到许多新的符合比较优势的产业时,可能大家都看好,同时涌入,造成宏观的波动。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在投资的时候,预算约束要硬,投资应该有一定自己的资金投入,不能全部都是银行贷款或股市融资等外源资金;其次政府应该提供一些信息,让投资者知道这个产业的市场有多大,现在投资的情形怎样,会不会造成过剩的情形,等等。这对发展中国家宏观政策和政府的作用提出了一些新的要求。
经济开放:好还是不好
很多发展中国家开放后经济发展,并未取得类似二战后13个成功经济体那样的持续高速增长,反而绩效表现更差。这是因为这些发展中国家在开放之前存在很多扭曲,而扭曲之所以存在,是由于许多开放前政府优先发展的产业违反比较优势,其中的企业没有自生能力。如果在开放过程中,没有采取双轨制,原先违背比较优势产业的政府支持和贸易壁垒被取消,这些产业就会垮掉,而新的符合比较优势的产业又没有得到有效的因势利导发展不起来,经济表现当然就会更差。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来发展快速,是因为中国采取双轨制的方式,对没有比较优势的产业继续给予转型期的必要保护补贴,维持稳定,对符合比较优势的产业进行因势利导,帮助企业进入并发展。总的来说,当经济体处于转型阶段时,对那些不符合比较优势的产业,政府可以提供某种临时保护;同时,对那些过去被严格管制和抑制但却符合比较优势的产业,则应放开准入,并因势利导其发展。否则,开放可能带来经济的危机、停滞和去工业化。
卢卡斯谜题
资本为何从发展中国家流向发达国家?主流理论认为发展中国家资本稀缺,回报率高,资本应该从发达国家流到发展中国家。但卢卡斯发现,现实中资本却从大多数发展中国家流向发达国家。对此现象新结构经济学的解释是,如果一国采取违反比较优势的赶超战略,为了发展不符合比较优势的产业,政策会有很多扭曲,就会有很多寻租行为,依靠寻租获得的财富缺乏合法性,资本不敢也不愿在国内投资,而且国内投资的资本回报率低,资本就会大量外逃到发达国家。所以很多发展中国家的资金流向发达国家,跟这个国家的发展战略有关。
农业对发展中国家的意义
发展中国家的绝大多数劳动力都是在农村,依靠农业为生,农业对发展中国家非常重要。农业的发展不仅可以提高收入水平,消除贫困,也可以为国家的工业产品提供更大的市场,并且农村储蓄的积累,也为国家的工业化提供资金。但是农业发展同样需要在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共同作用下,因势利导技术和产品结构按照经济发展、比较优势的变化不断进行创新和转型升级。这是因为提高农业生产力需要技术创新,也需要更多地从以粮食为主向经济作物、农副产品、蔬菜、水果、水产品多样化去转型,也要不断完善水利、电力基础设施使新技术得以运用,完善道路交通,使增加的产量可以进入到更大的市场,避免出现“谷贱伤农”增产不增收。
资源诅咒还是资源祝福
一般自然资源较丰富的经济体,经济发展反而更差,所以被称为“资源的诅咒”。地下资源一般都是国有的,开采必须经过政府批准,所以容易有寻租腐败,如果资源变成腐败的来源,就会不利于经济发展、收入分配、社会稳定。但如果国家对资源的开发有很好的管理,资源所创造的财富就能够进入政府财政,一部分留给下一代用,另一部分用来支持软硬基础设施的完善,支持产业的转型升级。所以,资源丰富是祝福还是诅咒取决于该国资源管理方式的好坏,以及该国是否使用资源产生的财富来解决软硬基础设施的瓶颈,促进产业升级转型。
上面只是几个新结构经济学的视角所能带来的理论创新机会的例子。在现在主流经济学的各个子领域的理论都是总结于发达国家的经验、以发达国家结构为唯一的结构或暗含结构,引进新结构经济学的视角以后,可以产生很多新的见解。这些新的见解可以让我们的研究能够更好地符合发展中国家的情况,指导发展中国家的实践。
作者: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名誉院长、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院长、发展中国家科学院(原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 林毅夫
来源:新经济学家智库